作者:[韩石山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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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[2016-08-20 13:58:09]
在山西,该怎样读书
——在山西省图书馆“文源讲坛”的演讲
提要:这是我今天上午在山西省图书馆的演讲。主旨是,在山西要形成江南那样普遍而深厚的文化基础是不可能的,但是,山西有发展家族文化的优势。文化这个东西,是要装的,装着装着就成了真的了。
(今天的演讲中,讲到山西的家族文化,重点介绍了苏华先生的《灵石两渡何家》一书,无书影,且以给苏先生的一信的信封代之,信的内容以后再披露。此信封也可以作为我装文化人之一例。)
从新疆之行说起
省图的公益讲座,什么时候叫我,我都来,这是大面子,不能不识抬举。
读书节的讲座,当然要谈读书,在山西省图书馆讲,就要结合山西省的实际,不能耍花枪。跟馆方商量的结果是,就叫《在山西,该怎样读书》,多实在。
大题目要从小处着手,写文章如此,作演讲也应当如此。我想从我最近一次的新疆之行说起。
上个月的二十至二十六,我去了趟新疆,不是去游玩,是参加一个家族的团聚活动。这是我第三次去新疆,头一次是文革中大串联,在西安拿不到去成都的车票,有去乌鲁木齐的,就去了。第二次是十几年前,带队去新疆采风,在北疆绕了一大圈。这次,可去可不去,想想,还是去了。是我母亲那个家族的团聚活动,寻亲的历程很感人,去了见到的场面也很感人。
大致说来是这样的,我的外曾祖父,家境不是多么好,年轻时死了妻子,留下一大一小两个儿子,便将大儿子留在岳家,带了小儿子去了新疆。打拼多年,和同乡数人,开办了一个叫“济宜生”的大药店,晚年回来不久就去世了。那个小儿子留在新疆,繁衍了三四代人。这个儿子的儿子,我该叫三舅的,临死前,叮嘱他的儿女,一定要寻找到他的故家,他也只是从他的父亲那儿得到一句话,说是在山西临晋县城南几里,有一个不大的村子,全村人都姓卫,就是他们的老家。
这个地方,听起来明白,找起来并不容易。地图上早就没有临晋县了。先是他的大女儿,在暨南大学当教授,专程来山西,倒是找见了临晋,也找见了南连村,问村里人,都说没有去了新疆的,只能是怏怏而归。过了一年,他的次子,夫妇两人开车到了山西,改变策略,直奔洪洞大槐树,那儿有姓氏宗谱,问了方知临晋县,就是现在的临猗县(解放后与东边的猗氏县合并)临晋镇。去了一打听,南边数里,果然有一个全是卫姓的村子。上次新疆的人来过,传了开来,慢慢也就弄清,只有我舅家有人去了新疆。这次去了,找见了我的两个表弟。经过两次寻找,我的这个三舅,总算是找见了自己的根。还专程回来一次,认祖归宗。老人家三年前去世了,新疆的风俗,三年后给故去的亲人立石碑。我这次去,就是参加三舅的三周年立碑祭奠。山西去了五家,陕西二舅那边,也去了五家。
到了墓地,看了周围坟前的石碑(未满三年的是木牌),方始明白,何以我的这位三舅多少年不急于找自己的故家,偏偏到了临死的前几年,才这样亟亟地找寻?原来,在新疆的汉族人家,死后坟前立着的,不管是木牌还是石碑,右首竖写的第一行字,都是原籍某省某县某村,甘肃最多,其次是四川、河南、陕西。也就是说,若是我的这位三舅不找见他的故家,死后坟前的碑上,只能写山西临晋县,那么他就是一个飘泊在边陲之地的孤魂野鬼了。这在老人想来,是很可怕,也是很尴尬的。
到了新疆,几天的交往,我发现,卫氏新疆的这一支,跟山西的一支一样,都有文学的才华。表弟景明在坟前宣读的祭文,四字一顿,一连几十句,极富文采。一时之间,我甚至疑心,我那点稀薄的文学才华,是不是得之母亲的遗传?临别的宴会上,让我说几句,我说,希望新疆、陕西、山西三地的卫氏族人,都爱读书,好学上进,成为一个有文化传承的家族。
这只是个引子。我的感慨,不是在新疆,而是在回太原的飞机上。
太原到新疆,现在可以直航了。去的时候,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,只能看见云,看不见地面。回来老伴靠窗,我坐在旁边,探过身子就能看见地面了。天气很好,没什么云,下面的地貌,山岭河流,清清楚楚。飞机是东西航行,过了一道淡蓝色的河,我知道那是甘肃一带的黄河,又过了一道灰色的河,我知道那是山陕交界处的黄河。往下看吧,一坨一坨的山,一道一道的梁,缠绕在一起,叠压在一起,有的地方灰黄,有的地方焦黑,不见一点亮色。这就是山西的吕梁一带了。刚刚不见山岭,飞机就下降了,太原到了。
过后我跟老伴说,山西的地貌,若从北往南,顺着吕梁山飞,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。
怎么形容呢?若在平地上走过,你还可以说是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,左手一指是什么,右手一指是什么。可是在天上,你看到的,只能是一坨坨的山,一道道的梁,素面朝天,不带一点装扮。还是直说了吧,我当时的感觉,只有八个字:青面獠牙,狰狞恐怖。
今年过年,我是在海南过的,年前就去了,住了四十多天。一天,当地的一位年轻人,送我去机场接人,北方正是隆冬,而这儿,一路上山青水秀,绿草如茵。年轻人问我,韩老师,你在这儿住了这么长时间,对北方和南方有什么不同的感受。我说,自然环境跟社会环境一样,好了是促人向上的,坏了是促人向下的。仓廪实而知礼节,青山绿水,也会让人心地向善。
过去,我们很少说到山西自然环境的恶劣。
现在,该正视这个问题了。
这回把脉号准了
正视之后该考虑的是,在这样一个自然环境中,我们该如何立身,又该如何立省。
立身的话题,搁在后面说,先说立省。这样的话题,不是我能说的,但是,我是七十岁的老省民,自认为还是有资格谈谈的。当过挂职的县委副书记,也算是老成谋国吧。
可能是小时候,念那些慷慨激昂的诗词多了,总觉得自己对许多事情,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时不时会有上书言事的冲动。记得九几年吧,说是中央决定山西为全国的能源重化工基地。我听了,深深以为不然,切切以为不可。这不明摆着要让山西只发展煤炭吗?山西是中国的一个行省,而不是中国的一个煤炭局。煤炭储藏多,应当多出煤炭,只是将来环境污染了,地表塌陷了,谁来负这个责?有那么好些年,中央给山西派的领导,不管是书记,还是省长,都是煤炭部的。一时冲动,我便给山西省委写了一个条陈,说了我的理由。其中有几句偏激的话,说是,山西出煤炭,就定成个煤炭基地,河南出棉花,怎么就不定成个轻纺基地,山西煤炭多,就派个搞煤炭的人来当省长,四川农民工多,怎么就不派个农民工去当省长?
当然,这样的信,是没人理的。
那几年,山西省委,在许多事情上,可说是举措失当,遗患至今仍难消除,比如定“211”院校时,不定山西大学,而定了太原理工大学。这个事上,全国就数吉林做的最好。当时吉林省的领导,先把吉林大学定为211院校,再把长春城里城外,凡能沾上边的,全归了吉林大学。以致全国流传着一个笑话,去了长春,不知道吉林大学在长春呢,还是长春在吉林大学里头。好处明摆着,凡是这个吉林大学出来的学生,那怕你过去只是个专科学校,去外地找工作,一亮毕业证,“211”,谁也不敢小看。山西的学生,理工大的还好说,其他院校,可就惨了,不是“211”,免谈。我注意到,后来吉林大学这个校长,调到北京大学做了校长。大气派的人,才有大用处。要按山西人的思路,这个校长可是闯下了塌天大祸,该免职了。
那些年,山西是个什么状况呢?
农业,农业你搞不上去,工业,工业你搞不上去。中央对山西,似乎也失去了信心,派人上,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意味。明明是荒山秃岭,草草都长不好,偏偏派了个叫茂林的来当书记。明明是个穷省,过去一直吃调配粮,偏偏又派了个叫富国的来当书记。没有把住山西的脉,也不想把住山西的脉。
这个意思,去年十月的书博会上,我在演讲时说了,文章就发表在当天出版的《中华读书报》上。后来我就去了北京看孙子。冬天回来,听人说,有人把我的演讲放在微信上,题目改为《山西安则国家安》,内文倒是一字未改。民间流传着一个新段子,说是韩石山说了,这回中央可是把山西的脉把住了,山西缺的不是资源,也不是资金,而是文化,于是中央给派了个叫儒林的来当省委书记。什么时候儒者成林了,山西的问题就解决了。这话,肯定不是我说的。我是老共产党员,怎么能说这样没有分寸的话呢。我是有点小聪明,只是还聪明不到这个份上。
虽说不是我说的,我觉得,这个意思还是蛮好的,是个聪明的脑袋想出来的。聪明,什么时候都是让人敬重的。
山西缺的是什么呢?
缺的是文化。
怎么办呢?
听中央的暗示,让儒者成林。
怎么才能儒者成林呢?
只有读书。
读书,重要的是愉悦
有人会说,脉把准了,那就干吧,发动全省人民,来一个读书运动。
别,别,我这里作揖了,千万别来这一套。这么做了,非把个读书毁了不可,到处不是书香,而是人人掩鼻而过的气味了。
为什么呢?一搞成运动,势必给读书赋予好多的意义,文化强省呀,读书为国呀,等等,多的去了。
实际上,读书是个最平常的事,不需要发动,只要稍加引导就行了。
怎么引导呢,就是实话实说。以我看,读书的好处,一是可以消磨时间,二是可以化解郁闷,三是可以砥砺志气。至于其他的,比如可以获得上司的赏识,可能获得美女的青睐,都是意外的收获,只有心术不正的人,是先存了这个念想才读书的。
读书,重要的是愉悦。过去,除了课本以外的书,都叫闲书。闲书就是闲了才看,也可以说是解闷的。当然,看那些威武雄壮的,也确能起人效法的念头,那就是砥砺志气了。不管是消磨时间,还是砥砺志气,都是一个愉悦的过程。一加上额外的意义,就变得苦涩了。
我这个人,从小就爱看闲书,爱背旧体诗词。年轻时心高气傲,爱背辛弃疾的“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,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”,人生稍不如意,又背“却将万字平戎策,换得东家种树书”,还是辛弃疾的。现在老了,没什么豪气了,最爱背的,是杜牧的诗句,比如“睫在眼前长不见,道非身外更何求”,再比如“尘世难逢开口笑,菊花须插满头归”。杜牧是晚唐诗人,有种说法是,“一种风流吾最爱,六朝人物晚唐诗”。李白杜甫这些人的诗,读着没感觉了,读晚唐诗人的诗,多有会心。有个叫罗隐的,写过一首诗叫《赠妓云英》,什么时候读,想到自己一生的可怜,一股悲怆之感,由不得涌上心头。原诗是这样的:
钟陵醉别十馀春,重见云英掌上身。
我未成名君未嫁,可能俱是不如人。
这样的诗,秋风起时读了,是会让人潸然泪下的。
读就读吧,为什么还要说引导呢。引导的作用,就是不要把读书引到邪路上去,以为只要爱读书,就能怎样怎样。不读书固然不好,太看重读书了,也不好。
前些日子,山西一家电视台要搞个张颔先生的纪录片,叫了几个专家研究该怎么拍,我写过《张颔传》,也给叫去了。会上,好几个人都说,张先生如何的爱读书,会读书,自学成才,终于成为一代名家。轮到我发言,我说,你们千万别过多强调张先生的自学成才,那是个特例,绝不是通例。说得多了,不定害了多少人。张先生高小毕业,都成了大学者,咱也不去上学了,在家里自学吧。这不是把孩子们害了?说到这里,我还举了个例子。说张先生有时,也太自负了,看不起上过学的人。我写《张颔传》,用的是访谈的形式,去了就跟他聊天,回来再整理成文。有次他跟我说,开什么会,局里给他派来个大学生当助手,他写了个报告,叫这个助手去抄,抄是抄了,送去的时候,这个年轻人说:张先生,你这个报告里,有些词语用法不妥当,比如前面用了“虽然”的,后面没有用“但是”,“虽然”和“但是”要连用。他当时没说什么,过后在古文献里,找了几个只用“虽然”,没有用“但是”的句子,把那个年轻人叫来,说古文里都这么用,难道古人也错了吗?那个年轻人只好道歉了事。
说完这个故事,张先生自负地说,我看大学生也扯求淡。
他说完了又要说别的,我摆摆手说,张先生,这话我能说,你不能说。张先生吃惊地看着我,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我说,我是上过大学的,我说这个话,有贬损我自己的意思,就能说。你没有上过大学,也不是考上没有去,怎么能这样说?大学生真都扯求淡了,国家还办大学做什么?
张先生笑笑没再说什么。实际上他举的那些只有“虽然”,没有“但是”的句子,在古文里,恰是用了“虽然”,也用了“但是”的,只是将“虽然”与“但是”连在一起用了。“虽”,相当于后世的“虽然”,“然”,就是后世的“但是”。那个大学生学的不精,让张先生给唬住了。
说这些,没有贬损张先生的意思,是想说,读书还是要一级一级地读下去,这才是读书的正途。科举时代,这样一级一级考过来的,叫正途出身。捐班的,不管你有多大本事,都不能说是正途出身。秀才没考上举人,举人没考上进士,都是人生的缺憾。
读书,是人性的校正
前面说了,山西是个贫瘠之地,缺的是文化,补救的办法,只有读书。
事实上,山西这个地方,不光贫瘠,还闭塞。过去常说,山西的地形,像一首歌里唱的,左手一指是太行,右手一指是呀么是吕梁。真要是这样,那倒好了,两边是山,中间一大片平原,有山跟没山是一样的。取一张山西的地形图看看,就知道不是这样,山西境内,实际上有三道山,从东往西数,头一道是太行山,第二道是太岳山,第三道才是吕梁山。有人说太岳山不长,不算,你看看,不长可也不短,从祁县的子洪口算起,到晋南的绛县,跟南边的中条山相连,将长治和晋城两个市隔在了一边。整个山西,可说是三道山夹着两道沟。这样的地方,怎么能不是既贫瘠又闭塞?
这样的环境,从人性上讲,易生贪鄙之心,易为逐利之事。
读书,是补救,也是校正。
俗话说,一方水土一方人。就是说,什么样的水土,就会长出什么样的人。
我举两个人,最能见出山西人的品格。
一个是薄一波,阎锡山待他不薄,让他组建牺盟会和决死纵队,全权负责,1939年双十二事变,一下子拉走两三万人。你可以走,也可以拉走部队,但是应当对下面人说,愿意留的留,愿意跟我走的走。你是共产党员,阎也知道,不是不可以走,但也要做到有情有义,不能翻脸不认人,恩将仇报。
一个是傅作义,蒋介石待之不薄,华北危急时,二三十万大军交给你指挥,其中有蒋的嫡系部队。陈长捷是你的副总司令,奉了你的命令守天津。你要投降,该跟陈通个气,陈又不是个不明大义的人,不能你在北平跟共产党谈判,却让陈死守天津,天津一打下,没了出海口,北平的几十万大军全包了饺子。不是不可以投降,这份礼也太重了。陈长捷被俘后,关在北京的功德林监狱,傅作义陪着周恩来还是谁去监狱视察,要跟陈长捷搭话,陈理也不理。太不仗义嘛。
读书,主要的不是增长知识,而是提高品格。古人说,先器识而后文艺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现在的论者,多说古代的状元里,没几个学问好的,但是古代的状元里,多死节之臣,他们就不说了。
山西的文化人里,近世以来,最让人敬重的是杨深秀。戊戌六君子,可说是中国改革的先驱,山西省能摊上一个,该是幸事。六个人里,就他和刘光第是进士出身。六个人里,数他年纪最大,比其他五人,差不多要大下十几岁。其他五人下狱后,他觉得都年轻有为,不应就此死去,向慈禧太后求情,又要求慈禧撤帘,还政于光绪帝,惹恼慈禧,一并绑赴菜市口处死的。
新文化运动以来,山西也有几个人物是值得称道的,举上两个,一个是李方桂,一个是李健吾。
李健吾,好多人都知道,我写的《李健吾传》,出版差不多有二十年了。1906年生,运城县西曲马村人,清华大学毕业后,赴法国留学两年,回国在暨南大学任教。抗战爆发后,留在孤岛坚守气节,不与敌伪合流。解放后是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。他的头衔很多,作家、翻译家、戏剧家,还是文学批评家。我的文学批评,学的就是他的路数。
李方桂,知道的人就不多了。他是昔阳县李家沟村人,1902年出生在广州,清华学校毕业后,赴美留学,1926年到1928年三年内,连获学士、硕士、博士。曾赴美国印第安人地区调查方言。回国后进入历史语言研究所。是国际著名的语言学家,与赵元任齐名。和赵元任一样,都是中央研究院第一届的院士。1987年病逝。
李方桂出生于山西的一个文化名门,祖父和父亲都是进士。他的母亲是“庚子事变”有名的何乃莹的女儿,嫁给李的父亲时,与李父相差二十多岁,是李父的第三任太太。李方桂娶的是北洋名将徐树铮的女儿徐樱。昔阳过去属平定府,平定府是山西一个文化发达的府,属直隶府,出过许多文化名人。有李方桂这样杰出的学者,一点都不奇怪。
这两个,都是顶级人才。还有一个,按说与前两个,属同样的级别,但是时运不济,多少年一直默默无闻,近年来才引起人们的重视。他就是山西大学历史系的老教授阎宗临先生。
阎先生是山西五台县人,1904年生,年轻时在北京,跟鲁迅有过交往。1924年去法国留学,又去了瑞士,攻读中西文化交流史,获得瑞士国家文学博士学位。抗战爆发后,回国赴难,先后在广西大学等高校任教。解放后回到故乡,在山西大学教书。1978年去世。我在山大上学的时候,他是历史研究所的所长,没有给我们上过课,入学典礼上给我们讲过话。他的儿子,是我的同学,前些年把他父亲的著作陆续整理出版,轰动了史学界。
从这几个人的经历,能看出一个规律,说出来怕要让人泄气,就是,优异的人才,必须走出山西,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。李方桂是上一辈子就走出了山西。李健吾是八九岁上离开山西去了西安,又去了北京。以留学而论,阎先生留学的时间,比二李都长,在法国、瑞士一待就是十几年,获得瑞士国家文学博士的头街,够高的了。失误不在他回国参加抗战,而在解放后,又回到了山西,不在学术中心,有天大的本事,也难以施展。他的外语好,研究的是世界史,可是当年的山西大学(山西师范学院),连外文资料都不订,你让他研究什么?他儿子后来给他整理出版的著作,全是抗战期间,在大后方写成的。在山西大学二十几年,基本上没写什么。
山西的领导,或许会劝山西的学子学成之后,回到家乡,报效桑梓。我的看法是,有大本事的,还是要离开家乡,做大事业,成就大名声,一样是对家乡的回报,甚至是更大的回报。有我这样的二三流人才,在这儿应付着,就足够了。丢人也丢不到哪儿去。道理明摆着,当年李方桂、李健吾要是都回到了家乡,现在我们连两句硬气的话都不能说了。那才是真正的可怜。
举这几个例子,只是想说,在新文化运动中,山西是出过有名的学者,一点也不比其他地方差。只是跟江南相比,人数少了些。
今天谈读书,不是要出几个杰出的人物,而是要营造一种读书的社会风气,形成一种读书的自觉。说白了,就是要做好基本农田建设,土地肥沃了,才能长出好苗子。
有人说,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工人,已经三四十岁的,读书对我有什么用。话不能这么说。对你也许没有用处,对你的家庭,对你的儿孙,说不定还是有用处的。对你两代三代没有用处,对四代五代以后的子孙后代,说不定还是有用处的。除非你发了毒誓,认定了你们这一门,世世代代都是烧瓦窑里背砖坯的材料。
今年春天,省城有七个书法家办了个展览,前言是我给写的《晋阳七子歌》,我在北京,没有赶上参观,回来他们给了我一本画册。上面有姚军先生的一幅书法作品,写的是他的一个感悟。文字是:
记得有一次,与围棋名家江铸久聊天,他说自己永远达不到李昌镐那样的水平,吾曰,毕其一生,穷研于此,何以不能。彼曰,李昌镐是站在巨人肩上开始的,他的老师是曹熏铉。杜甫的祖父是大文豪杜审言,故有千古宗师,可见文化的积累传承,是流淌在血夜里的东西,我朝于今,文脉偶断,传承难续,不见世有大师奈何。清人毛俟园有曰,书到今生读已迟。然而我们不能停止读书,为后人故也。
这话说的极为明白。家里有点书香,不一定是为了自己什么,只是为了将这一缕书香延续下去,说不定哪一天,就会升腾成大气象。就是终久无成,家里有一缕书香,总比有一股子铜臭味、一股子泔水味好闻吧。
这道理极浅易,谁都能说,说了谁都能懂。
文化,是讲传承的
这几年,山西在宣传上,有个失误,就是话说大了。一说就是“五千年文明看山西”,配套的还有,“二百年文明看上海,五百年文明看北京,两千年文明看陕西”,最后是“五千年文明看山西”。我听了很不以为然,觉得只有疯子才敢这么胡说。
从广告法上说,贬低别人,抬高自己,也是不允许的。明代的徐光启、董其昌,都是上海人,怎么上海的文明才二百年?北京有元大都遗址,怎么才五百年?有人会说,这是说开埠,说建都呀。也算,只是要怎么说,得一河水往过流,不能到了北京上海,就是开埠,就是建都,到了山西就是陶寺遗址。真要这么说,太原从没有建过都,现在该还是荒蛮之地?从开埠上说,我看太原也就六七十年。你看太原城里的地名吧,南北向的四条大街,从东往西数,建设路、五一路、解放路、新建路,哪像个古老的城市,不就是1949年才建市的吗?
我住在南华门,建设路在东,新建路在西,几十年了,我到现在还时不时的把建设路和新建路弄混,明明想的是新建路,一说就说成了建设路。有时候忍不住想,当初市政建设的主官,真的脑子进了水吗?不管是先后命名,还是同时命名,前一个定了,后一个就不能选个不易相混的名字吗?东边有了个建设路,西边新开一条路,那就叫新的建设路,简称新建路吧。给人的感觉,脑子里一点沟壑都没有。
还有山西的地名,也实在不像个有五千年文明的地方。地改市了,许多地区所在地,都要改个名字。但是,起地名,也有起地名的规矩,不是你想怎么起就怎么起的。比如晋中地区,驻地是榆次,这是个很古老的地名,叫个榆次市多好,却叫了个晋中市。晋中是个地域的名字,怎么能叫成个城市的名字?是大了,只是苦了外地人,没有几个能弄清这个晋中市在什么地方。给人的感觉,太原也只是晋中市下面的一个县级市。要是这样的起名成了规矩,太原就应当叫山西市,北京就应当改名叫中国市。
一个地方,有文化没有文化,在这些上头,能看出个七八成来。读书人最忌讳说大话,这么胡煽冒撩,不像是读书人做的事。外地人说起,我们只有害羞的份儿,连说请打住,请打住,给山西留点面子。
说句不客气的话,山西的没有文化,是刻在了脸上了,走到哪儿,人家都能认得出来。不怨人家说我们,是我们自己做下了。
仍接着前面的话头说。文化这个东西,不能一味的说古老,太古老了,就等于没有文化了。你说山西过去多文明,多有文化,人家来了,到处是荒山秃岭,沟壑纵横,一看就明白了,噢,这儿的文明,这儿的文化,早就风蚀殆尽,不见踪影了。人家不是来参观的,是来凭吊的。得出的结论是,要改革,要发展,要不就会成为山西那个样子。文明,文化,讲究的是传承,是日新月异,是一往无前。失去了这个精神,只能说是一种死去的文明,死去的文化。
我以为,往后山西在宣传上,要多宣传我们在三十年代,曾经是全国的模范省。清末民初,山西的教育,在全国也是领先的。近世以来,出过一批著名的军政人才,比如曾代表中国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的徐永昌将军。总之是,实话实说,不要虚张声势,不要贬低别人,抬高自己。晋祠的圣母殿,是唐代建筑,就说是唐代建筑,唐代离现在多少年,就说多少年。云冈石窟是北魏开凿的,北魏离现在多少年,就说是多少年。别再说什么五千文明看山西了,我这么听话的人都不信,你怎么能叫人家信?
文化是讲传承的,多说说现在,比什么都好。这才是今天我的重点,具体地说,就是要介绍一个山西的文化家族,两个山西的文化人物
一个文化家族,两个文化人物
我要说的一个文化家族,是灵石县的何氏家族。
过去我光知道,中国著名的女物理学家何泽慧,就是钱三强的夫人,是山西灵石人,她的父亲是何澄,是民国时期一个有名的人物,不知道何家是怎一个家族。最近看了苏华写的《清代两渡何家》,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显赫的文化家族。
何家的祖上,是明朝正统年间,从河南淅川迁到山西灵石两渡的。经营有方,不久就成为当地的富户。这家人很重视文化教育,到了清代乾隆年间,何家就兴盛起来了。兴盛的第一人是十一世祖何思钧。他的哥哥何思温,在京师做官,乾隆三十年,他叫弟弟来北京,师从姚鼐读书。有良师指点,进步甚快,后来考中进士,授翰林院庶吉士,参加《四库全书》的编纂。十年以后,本该擢拔任用之际,何思钧却致仕回家,教读儿子与侄儿读书。其时不过五十岁,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,好多人都不理解,觉得太不可思议了,但是很快就明白,这位何先生真是大智大慧。
就在他致仕的第三年,乾隆五十二年,他的两个儿子何元烺、何道生,参加丁未科会试,兄弟携手登第,成为同榜进士,一时传为美谈。
这两个人,入仕后,哥哥是有为的官员,弟弟也做官,同时又是饱学的名士,诗书画俱佳。
苏州洞庭东山的王家,是江南一个文化望族。祖上有个名士叫王芑孙,当年在北京很是困顿,何家兄弟,曾将一处宅院给王芑孙夫妇居住。此时两家都是十一世。到了清末宣统元年,两家均为十五世时,由清末最后一科的进士王季烈作伐,将他的四妹王季山许配给何家的何澄。正是这两个文化家族结为婚姻,才有了何泽慧姐妹兄弟数人。后来人们都知道,何澄当年曾买下苏州网师园,既与苏州王家结姻,买下网师园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。
说何家的事,是想说,在山西这个地方,想要普遍的文化程度的提高,几乎是不可能的,但是有见识有财力的人家,凭着几代人的不断努力,打造一个文化家族,还是可能的。只有文化根基雄厚的家庭,才会出现优秀的子弟,光耀门楣,光耀乡里。有一副旧对联“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,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”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
所谓的光耀门楣,没有别的路子,只有一代一代地读书读下去。
有人说光耀门楣又能怎么样?这么一问,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。
我要说的两个文化人,一个是谢泳先生,一个是寓真先生。
我先前是写小说的,后来不写小说了,改为做学问,最早一起商量这个事的,就是谢泳先生。当时他是我们单位的一个普通编辑,但是已显出了做学问的能力。那是1993年的冬天,当时我们商定,第二年一开春,就一起去北京查资料。我查李健吾的,他查储安平的。后来几年,我在那儿吭哧吭哧编李健吾的年谱,写李健吾的传记,他三拳两脚,发表了几篇很有分量的论文,已是颇有名气的青年学者了。此后几年,文章是一篇一篇的发,书是一本一本的出。到了2007年,就调到厦门大学当教授去了。当时的学术界,将此事与蔡元培引进梁漱溟相比,可见影响之大。
对他的学术成就,这里就不说了。我想说的是,最近他的一项研究,就是考证阐释史学大家陈寅恪的旧体诗。陈的学问之大,尽人皆知,有“教授的教授”之誉。这个人还有个癖好,就是爱写诗,诗中意象有明朗的一面,也有晦涩的一面,两相交织,如同哑谜;最难以考释的是,有古典,也有今典,有明喻也有暗喻。考证陈诗的深层含义,几十年前海外学者已经做了,近几年国内学者也参加进来。像是一场智力游戏,更像是一场学力考试。能不能探个究竟,就看谁对近世以来,学术人事知之深,谁对掌故之学的兴趣浓,还要看谁的记忆力强,想象力丰富。一时之间,热闹非常。而在这场竞赛中,谢泳又显示了他爱搜集材料,爱殚思竭虑的本事,屡屡提出新的见解。有的不免穿凿,大都言之成理,发他人所未发。
不知别人是怎么看的,我的感觉是,谢泳又为山西学人争了光。一直以来,我总觉得,山西在商业人才上,科技人才上,跟发达省份相比,是没有优势的,在文学人才上,学问人才上,还是可以比一比的。因为这上头,全靠单兵作战,看个人的本事。真要豁出去了,谁比谁都强不了多少,也就有可能高出一筹。
再说寓真先生,这也是近年来,让我刮目相看的一个主儿。
我这人有个毛病,就是假清高,见了当官的,亲热不亲热,全看对方的态度,基本上是,你亲热,我就亲热,你不亲热,我就加倍的不当回事,说不定还要给你个小小的难堪。寓真先生过去是高官,对我还好,我也就尊敬有加。但是对他有多大的本事,还是有保留的。地位高,公务多,写写诗还说得过去,哪会有时间做学问。近来我的看法变了,发觉自己还是眼里没水,没有看出高官里也有学问上的高人。
寓真先生最让我佩服的是,退休前后,几年的时间里,接连出了两本传记著作,一本叫《聂绀弩刑事档案》,一本叫《张伯驹身世钩沉》。前一本,一出版,就在文化界引起了震动。为什么呢,他在书中,根据历史档案披露,聂绀弩所以被关押,被判处重刑,全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告发的。这个老朋友,也是个文化名人,为了获取聂的材料,不惜自己掏钱,带上好酒,去北京的高档餐馆请客,引诱聂说反动的话,说不满当时形势的话,然后写成材料,向公安局报告。聂是黄埔二期的(林彪是第四期),资格老,牢骚多,爱写诗,爱骂人,有人报告,上头都知道,定罪也就分外的重。关押好多年,最后还是山西监狱方面,利用国家公布法令,给原国民党军政罪犯一律开释的机会,以国民党县团级罪犯的身份,将聂释放出狱。邓小平知道了,大笑,说:他哪是什么国民党人员。
有这么一本书,就可以确定一个人在学术上的地位。
最近我看到,寓真先生又出了两本书,一本是《读印随笔》,写他多年搜求旧印章并解读的心得。一本是《诗文需有大境界——寓真著述评论集》,前面用我的一封信作了序。
多少年来,寓真一直写旧体诗,现在写诗的人很多,实在不好说什么,只能说写诗总比打麻将强。寓真的诗,还是有看头的。我一直认为,写诗的人,一定要有名句。寓真的诗,就有名句。记得有一首里说,“父死十年谤未止,擢官千员怨愈多”,多感慨,多沉痛,堪称名句。昨天是清明节,我收到寓真先生发来一首赠我的诗,是这样写的:
瑶函未答愧怀萦,不觉蹉跎柳色青。
唐帖玩观争座位,京腔听唱失街亭。
当初豪士皆红卫,莫道往来无白丁。
味尽世间尘与土,惟君文字胜兰馨。
我不会写诗,正好这天寄来的《文学自由谈》的封二上登了我的一首诗的墨迹,是多年前游蒲县柏山时写的,便照样写了一幅给他。同时用毛笔写了一封信,勉强算是唱和吧。我的诗是这样的:
蒲县柏山地狱,今日我来一游。
已与阎王相会,往后见鬼不愁。
有人会说,你们文化人啊,就是有个酸劲儿。我要说,这话你算是说对了。女人就要有个骚劲儿,文人就要有个酸劲儿。我写过一本自传,叫《装模作样》,说我几十年来怎样装成个文化人,多么幼稚,多少可笑。暗寓的意思是,都装到老了,能不是真的?
文化这个东西,你说有啥用处,以真金白银而论,那是一文不值。可是,它有比财富更高的价值,那就是品位。人嘛,还是要有点品位的,要不,那就真是衣冠禽兽了。
说一千道一万,不外是教人多读书。末后以一首诗赠之。是我写《张颔传》时,张先生说给我听的,后来在网上查了,是元代诗人陶宗仪写的,有感触,有情趣,真是一首好诗。是这样的:
典却青衫供早厨,老妻何为意踌躇。
瓶中有醋堪浇菜,囊中无钱莫买鱼。
不敢妄为些子事,只缘多读数行书。
寒冬烈日皆经过,次第春风到草庐。
希望各位以读书为重,深长思之,好自为之。
2016年4月5日写,10日上午9时到12时,在省图文源讲堂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