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犁:致贾平凹

孙犁:致贾平凹

作者:[]  来源:[]    发布时间:[2016-06-30 22:54:37]
        “我的经验是:既然登上这个文坛,就要能听得各式各样的语言,看得各式各样的人物,准备遇到各式各样的事变。但不能放弃写作,放弃读书,放弃生活。如果是那样,你就不打自倒,不能怨天尤人了。”
        有些旧文,经年后拿出来,像新写的一样,毫无隔世感,比如这封。孙犁先生直率,明白,真诚,所以,我们今天看得还是心清目朗,颇得三昧。不觉其写作时,已距今34个年头。
 
致贾平凹
文/孙犁
  
  平凹同志:
  
  昨天晚上收到你的信,因为赶写一篇文章,未得及时奉复。今天早些起床,先把炉子点着,然后给你写信。
  
  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,可以说神交已久,早就想和你谈谈心了。前几个月,我也忽然梦到你,就像我看到的登在《小说月报》上你的那张照片。
  
  我很孤独寂寞,对于朋友,也时常思念,但我怕朋友们真的来了,会说我待人冷淡。有些老朋友,他们的印象里,还是青年时代的我,一旦相见,我怕使他们失望。对于新交,他们是从我过去的作品认识我的,见面以后,我也担心他们会说是判若两人。
  
  但是,你这次没到天津来,我还是感到遗憾的。我想,总会有机会见面的。
  
  入冬以来,我接连闹病,抵抗力太弱了,又别无所事,只好写点东西,特别好写诗。前些日子,在《羊城晚报》发表了一首诗,题名《印象》,收到一位读者来信说:“为了捞取稿费,随心所欲地粗制滥造。不只浪费编辑、校对的精神,更不应该的是浪费千千万万读者的时间。”捧读之下,心情沉重,无地自容。他希望我回信和他交换意见,因为怕再浪费他的时间,没有答复。
  
  我的诗的毛病,曼晴同志为我的诗集写的序言,说得最确切明白不过了。但因为一开头就如此,所以很难改正过来。其实不再写诗,改写散文也行,又于心不甘,硬往诗坛上挤。我的目标是:虽然当不成诗人,弄到一个“诗人里行走”的头衔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
  
  过去,作品发表以后,常常遇到一些棒喝的批判。近几年,因为有一些勇士,在那里扫荡,这种文章少见了。好写这种文章的人就改变方式,用挂号信,直接送货上门,随你爱听不听。言者无罪,闻者足戒,最好置之不理。
  
  有些人是由于苦闷和无聊,和你开开玩笑,比如,我在一篇文章的末尾注明:降温,披棉袄作。他就来信问:“你一张照片上,不是穿着大衣吗?”又如,我同记者谈话时说,文化大革命时,有人造谣说我吃的饭是透明的。他就又问:“那就是藕粉,‘荷花淀’出产的很多,你还买不起吗?“
  
  说实在的,我收到的信,远远不如你们青年作家收到的多。其中,多数都是好心好意,我常常为他们那种幼稚天真的心灵所感动,有时甚至难过:天下的事,哪里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!我回复的也很少,我确实有很多别的事要做,没有那么多精力了。
  
  有的人也许会这样想:他们的稿子所以不得发表,是因为有老年人在那里挡着。我认为在官阶职位上,这种现象确实存在,在文学艺术上,就不能这样理解。各家刊物、出版社,虽有时对老年人不得不有所照顾,但就其总的趋势来说,其欢迎年轻人的劲头,比起欢迎老年人来,就大多了。历来如此,人之常情,谁也喜欢年轻的。其实也不必着急,不上十年,这些老家伙就会逐个消失,这是历史潮流所向,任何人不能阻挡的。
  
  我的经验是:既然登上这个文坛,就要能听得各式各样的语言,看得各式各样的人物,准备遇到各式各样的事变。但不能放弃写作,放弃读书,放弃生活。如果是那样,你就不打自倒,不能怨天尤人了。
  
  祝
  全家安好! 孙犁
  1982年12月4日清晨
 
(本文刊于1982年12月26日解放日报朝花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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